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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方舟
前两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记者,问我如何看待新的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的得主周啸天?我说没读过他的诗歌。电话另一头的人说:“没关系,我给你念一首,炎黄子孙奔八亿,不蒸馒头争口气。罗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苏玩博戏。念完了,现在,你怎么看?”
我嗫嚅半天,说:“仅凭一首诗,我不知道该怎么看?”电话另一头的人沉默了,大概觉得我无能又不配合,闷闷不乐地草草挂了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自责与惴惴不安了许久:为何竟敢失语了呢?
我自己也是记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伸出话筒或者录音笔,殷切而深情地注视着对方,脱口而出:“请问,您怎么看?”问句之前,埋藏着各种得体或失礼,真诚或粗暴的话语:“某某得奖或者走红,您怎么看?别人都说你抄袭/江郎才尽/作奸犯科,请问,您怎么看?”
而所有人,都硬着头皮,咽两口唾沫艰难地表态。从没有一个人说有勇气说:我没看法。
当然,即使是没有看法,媒体也不缺新闻标题:“某某对某事件无言以对”。
王小波写过一篇《沉默的大多数》,文章近乎宣言似地写道:“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个一刀两断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
用福柯的话概括,就是——话语即权力。
这话没错,沉默往往代表了无知、怯懦、罪恶的共谋,因此,要说话,要大声说话,这些不够,还要“争夺话语权”,人人都是麦霸,似乎声音小了一点,就放弃了权力。
我爸爸最爱看的一个节目,是我所在的城市自己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举着话筒满街乱窜地采访,问市民对本市的某项措施的看法,或是某个集市是否该整治,市民毫无准备。我们一家,都以看到熟人在镜头前的仓皇尴尬为乐。
节目的自我标榜是“为民喉舌、听取民声”,然而经过各种编辑与剪辑的“言论自由”,其中自由的含量还不如沉默本身。
在某些时候,驱使人们发言的,除了欲火焚身的表达热情,还有不得不表态的无形压力。
社交网络滋生的自恋情结,是癌症一样的绝症,只有扩散,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我该说点儿什么”的焦虑感,发生在每次事件与新闻之后。尤其是灾难、事故、悲剧之后,人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发言,愤怒、同情、诘问、指手画脚、“你看我早就说了吧”,表达的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足够快和具有感染性。
曾经人们只是反目,现在是全民“撕逼”。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总是希望短时间内数个回合战胜意见不合的人,于是音量越提越高,而忽略了两个最基本的事实:第一,一个人很难——或者说几乎无法说服另外一个人;第二,喧嚣并不是得到答案的最佳方式。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能言善道的鲁迅也这样说。他是也感到言论的艰难了么?
社交媒体增强了思想的自由流动或许只是美好的期待,劣币驱逐良币才是真实的结局。大量自相矛盾的论题,标书混乱的诘问,赢得辩论的诀窍如同大专辩论会,重在表演性。
喧嚣与沉默的共同点,就是都无法改变人们遗忘的速度——当一个事件尘埃落定或水落石出时,依然关注的人恐怕不到最开始的千分之一。然而沉默让我们警醒,喧嚣让我们忘形。
而在“不必言论的自由”里,人们最需要获得的,是不必声讨自己的自由。
几个月前,金华市委常委召开民主生活会,市长自我批评:“给同志们讲杭州话过多,而讲金华话讲得比较少。”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我从小开班会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每个人轮流上讲台,优等生可以糊弄过关:“我交代:我成绩太好不利于团结同学。”而成绩差的同学,不仅要交代问题,还要深入分析;不仅要承认自己错了,还要说出自己错在哪里,情到深处,老师往往还要号召大家“帮他一起分析分析”,“差生”低头站在讲台,必须对每个针对自身的意见反馈和反思,并且表示要痛改前非。
记得有一次,班里同学因为起哄女老师和男老师的亲密,而全班都被罚写“我是男盗女娼”这句话,写完一整页纸才能够走人。这是我第一次接收到这个词,懵懂不明其意却也感到其中隐隐的羞辱。
看名人在电视上痛哭流涕地忏悔、承认错误,每一个表情被截图,放大100倍看是否真诚,甚至做成表情包经久流传。在幸灾乐祸之后,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害怕。
这才是公开声讨自己的目的,是让观者觉得恐惧,而与真正的悔改往往没太大关系。
捍卫不必言论的自由,才不会被迫地沉默。
(附:这篇文章写于一年半前。这段时间又突然想这句话来,是因为发觉自己写此文时的幼稚。)
“不必言论的自由”此时已经成为了伪命题吧。这一年半来,公众议事的能力和热情都降到最低,在社交网络上,只有和“性”与“女权”沾边的话题才能获得被广泛讨论的热度。
我记得大约四月份时,大家热议一件明星闹洞房疑似性侵而失败的新闻长达半个月,前几天又开始议论女实习生被性侵,人人如丧失记忆一般说着车轱辘话,如同鬼打墙。
文中的各种争论已经消失,道德的模糊感也不复存在, “直男癌”代替了各种政治/道德不正确的批判对象,成为被众矢之的的唯一敌人。
前段时间万科的股权之争,本应该是国企和民企之争,最后也演变成对田小姐的戳脊梁。几乎任何话题都可以被失焦成为两性话题,因为两性话题是讨论门槛最低的,也是最容易让人找到道德立足点的。
依靠大众关注而存活的新媒体从业者,在To be 沉默或者To be 长舌妇的选项中,也大多选择了后者,义愤填膺地攻击已经在舆论中倒下的主角。
我曾经以为全民撕逼会带来混乱,但现在看来,它的下一步却变成了“最大多数”,人们渴望求同的意志变得越来越强。而这种求同的意志在共同八卦的运动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我记得看赖声川的话剧《他和他的两个老婆》,男主角无意中得到了一张有很多社会名流的性爱光盘,八卦媒体要向他购买,振振有词地向他大谈八卦的“社会责任”:
“你知道现在台湾社会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冷漠!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们之间没有交谈,没有互动,没有共同的话题。而我们媒体的社会责任,就是拯救大家孤独的心灵。要怎么做?就是要创造话题嘛!有了话题,就有了交谈;有了交谈,就有了互动;有了互动,就有了关心嘛!”
当整个社会同时关心同一个话题的时候,你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每天早上,打开报纸,看同一个新闻;到了办公室,讨论同一个事件;下午买同一份杂志;晚上打电话给同一个call in节目,半夜上同一个网站,去骂同一个人,然后抱着满足的心情,怀着同样的疑问,同时入梦、等待明天一个八卦的到来,这就是我们追求的大同世界!”
这段话虽然是十几年前的预言,但现在看来却异常写实。当沉默被打破,喧嚣被发酵,我们期待的多元社会和可能性并没有出现,反而变得越来越封闭和“大同”。
这样想想,竟然有点怀念我写这篇文章时我所厌弃的“真实的喧嚣”,与那时相比,现在的舆论环境只能被称为热闹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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