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机缘巧合,重新读了一本书,书名是《格调》,副标题是“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英文标题class,原意就是阶层,但译者将题目翻成了格调,为什么这样做?译者在后记中给出了详细的解释。这本书的中文版,是在1999年出的,一眨眼20年过去了。遥想当年,北京正流行一个词叫“小资”,说的是这样一个群体,他们在物质上追求衣食住行的舒适,在精神上喜欢西方文化。他们的月收入都在三千以上,高的能到两万,不要小瞧这个三千块,在2000年,北京四环的房价也就是四五千一平米。他们喜欢杜拉斯、卡尔维诺这样的欧洲作家,喜欢巴黎这样的旅游目的地,喜欢逛宜家。“小资”这个词在当时略带讽刺意味,但这是用“文化取向”和“生活方式”来定义一个群体,以此区别于职业群体、政治身份群体以及80后这样的代际群体。所以这个词和“臭老九”一样,是有文化属性的。
90年代美国家庭
《格调》这本书出版之后,不少人把它当作生活方式的指南,穿什么样的衣服是有格调的?家里怎么摆设是有格调的?比如《格调》这本书中提到,贫民阶层最喜欢穿带着大logo的衣服,还喜欢带棒球帽,贫民阶层的家里,电视总摆在很显眼的位置,电视上没准儿还放着一瓶塑料花。在生活方式上有所追求的人,看了这些描写,就会把棒球帽子扔掉,尽量穿没有字也没有明显logo的衣服,把家里的电视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尽量不看电视。
2000年前后,中国社会的等级符号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烈,那时候还没有“富二代”、“互联网新贵”这样的群体称号,大家看《格调》这本书,的确是更看重其中所说的“格调”,而忽略其中提到的“阶层”。其实,这本书里有一位美国学者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社会分成了买了房子的阶层,和没有买房的阶层。如果当年有人看到这句话,并且重点标记了这句话,那他可能从这本书里得到了更大的收获。
20年过去了,小资这个词已经没人用了,格调这个词也用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消费升级、生活美学这些词。稍微讲究点儿的人,都不穿带大logo的衣服了,但是阶层这个有点儿忌讳的词,却引起人们最深的焦虑。比如大家总讨论“阶层固化”这个问题,说的就是经过这二三十年的奋斗,阶层的分化已经比较固定了,下层贫民很难再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改变自己的地位,中产阶级的上升通道也变窄了,稍不留意,中产阶级就可能滑落到贫民阶层。所以中产阶级特别在意孩子的教育,总希望孩子能在社会阶层上再上升一点儿,起码不下降。
重新看这本书,我注意到的第一个地方是作者对美国大学的分析。作者说,美国不像英国,没有世袭的等级和封爵制度,所以大学体系就成为培养人们势利观念的一种社会等级机制,一个人如果在耶鲁上了本科生硕士博士,这样一路都在名校,就自带光环。所以在美国,各种大学排行榜比较有市场,对一所大学做出什么样的评价都会引起广泛的讨论。不过,随着大学毕业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精英教育的范畴下探到高中阶段,“高中毕业的大多数学生都能上大学,这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关键问题是,他们被哪些大学接受了?是一流大学还是那种入学要求很低的普通大学。”实际上,美国的大学有一个升级和扩张的过程,学校升级为学院,学院升级为大学,这和我们中国一样,高等教育变得比较浮夸。有一个说法,英国有两所大学,法国有四所,德国有十所,俄亥俄州就有37所。形迹可疑的野鸡大学增多,名校的价值就越大,名校和普通大学就会被区别看待,常春藤大学对中上阶层来说是精英教育的基地,而一些收费昂贵的预科学校也成为重要的阶级符号。美国教育的这种状况实际上也波及到我们的留学,我们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在美国上大学,那些雄心勃勃的父母,目光紧盯着常春藤大学,把孩子送进那些寄宿的私立高中,期待孩子进入美国名校,这样他未来才有更大的机会跻身于上流社会。
第二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作者说的美国状况,在中国更容易找到对应物了。比如福塞尔将整个美国社会分为三个阶级,上层阶级,中层阶级和下层阶级。在上层阶级中,又划分了三个阶层,看不见的顶层,上层和中上层。界定最上层这三个等级的,很重要的一个指标是金钱的来源,你怎么挣来的钱比金钱的数量更有意义。像洛克菲勒家族、杜邦家族、福特家族这些,属于看不见的顶层,他们注重隐私,很少在大众媒体上露面,这个阶层的钱来源于继承遗产。接下来是上层,这是个既富有又看得见的基层,他们的钱有一部分来自继承,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财富来自于他们的工作,比如管理一家大银行,主掌一个智囊团或者基金会,他们比较愿意表现自己,其中一个特征是喜欢马——买马,养马,骑马,赛马。如果用中国的情况来做一个对比,前不久去世的陈小鲁先生就属于看不见的顶层,而曾经非常喜欢养马的王中军先生,现在又搞了一个美术馆展示自己的艺术品收藏,他就属于上层。
王中军与他的收藏品
再比如,书中说到,美国的中产阶级有崇英情结,喜欢英国味道的东西。所以有些房产开发商,给他们的新街区起的名字带有英国味道,比如伯克利、卡文迪许、德文郡、埃克塞特等等。我们这里不是崇英,而是崇洋,所以你看北京一些高档楼盘叫温哥华森林,东方普罗旺斯,叫优山美地。上流社会的家庭,起居室的屋顶一般距地面3.3米到4米之间,面积大小不一定决定房屋的档次,但层高是一个很重要的尺度。北京的一些高档公寓,宣扬自己的层高是3.3米或者3.8米。一般来说,上层阶级的起居室里都是硬木地板,有手工的东方地毯,而且是越旧的地毯越有档次。中产阶级喜欢买有质感的家具。我们的大城市里,总有些有品味的商家卖波斯地毯、卖丹麦的中古家具,也是瞄准了世界通用的中产阶级及中上阶层的趣味。
第三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作者提到中产阶级的焦虑。作者说,中产阶级是最谨小慎微的阶层,他们是企业的螺丝钉,在工作中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他们非常害怕别人的批评,是全社会最势利的一群人。“地位恐慌”是最有中产阶级特色的焦虑,所以他们喜欢那些装点门面的事,总是担心自己的品味,他们想把自己和金钱、权力及品味联系起来,前两样不那么容易,所以就在品味上下功夫,用来抵制自己向下沉的倾向。中产阶级还喜欢购物,从而获得一种满足感。中产阶级人士本质上都是一些推销员,所以他们有一种推销员式的乐观主义,他们坚信,只要奋斗,就有自我改善的可能。他们都想要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工作,缺乏自由。努力成为中产阶级,原来就是一个努力工作的机会啊。
《格调》这本书并不是一本严肃的学术性著作,却讨论了一个很严肃的文化问题。有一位法国学者叫布迪厄,他说过一段话——对于一切低俗、露骨、粗野、贪婪、奴性的享受方式之否定,是神圣的文化领域之构成要件,同时也意味着对于懂得享受庄严、优雅、无私、高贵的人之肯定——其价值是那些俗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这就是为什么艺术与文化消费总是有意识而且刻意或非刻意地在执行一种功能——把社会差异正当化。 法国知识分子说话总是比较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解释一下,布迪厄提出一个概念叫文化资本,高层次的生活需求或者精神需求,你的社交,你的尊严感,你的自我实现,都是基于文化基础的需求,都需要文化资本。文化资本比收入更能体现阶层的差异,甚至可以说,文化资本就是造成阶层差异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理解文化在这方面的作用,比如我们说暴发户、土豪、鄙视链这些词,就是在做文化批评。然而,光有文化,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说过,从经济上说,只有两个等级,穷人和富人。但从社会角度看,有一个由各种阶层组成的等级制度,每一个等级的成员从各自童年时代习得的教养大相径庭,而且他们终身也很难改变这些东西。要从自己出身的等级逃离,从文化意义上讲非常困难。不过呢,这个世界现在正走向大众化和贫民化。福塞尔在《格调》中有一个章节专门描述了贫民化趋势。这本书是1980年代在美国出版的,那时候互联网这种革命性的媒介还没有出现,否则,福塞尔先生会有更大的篇幅来论述贫民化是如何影响文化产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