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野菜
《故乡的野菜》:胃比脑袋重要,本我比超我重要
许子东
现代散文的两大潮流,是鲁迅和周作人。鲁迅是战斗批判的,周作人是文人的“冲淡”。周作人对于散文的文字提了两个标准,“简单”和“涩”。
鲁迅散文是一针见血,有力量,像刚才讲的《立论》,把怎么做真实的人、社会怎么扭曲人等问题全提出来。
周作人不是,他要的好像是清茶,茶叶是绿的,看上去很淡, 像清水,其实很有味道,喝的时候有点苦,喝完后又有点甜。总而言之,它的味道是比较复杂的,这是周作人对散文的标准。他的味道要很大年龄才能体会。青少年读《故乡的野菜》,会觉得很淡。周作人就是追求淡。但是不是只有淡呢?不是。“简单”容易,“涩” 亦不难,难是难在又“简单”又“涩”,两者混合。
《故乡的野菜》第一句话:“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然后说:“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这段话要仔细掂量。如果有人问在座的同学:“你是哪里人?\" 你肯定会说,是香港人。也许后来在巴黎生活很多年,也最多是说:巴黎是我的第二故乡。可是周作人无所谓,哪里都是他的故乡。这段话虽然很淡,但分量非常重,非常“反动”。“反动”在哪里?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南京是当时的民国首都,而东京是日本的首都。如果是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马上会说他将来做汉奸,这是早就留下伏笔了。
周作人后来在北平就不走了,还在伪政权做了文化官员,可这篇文章写得很早。“五四”初期,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学”,是一代大师,可他这么早就把中国和外国的地方完全并列在一起,“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
他的家国观念是怎么回事呢?这也可以说是世界意义的、比较超前的家国观念。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最大的分别就是从身份到契约。在传统观念里,中国人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是龙的传人,这是一个身份,无可改变的。但是现代的国家制度是靠契约确定,比如美国的公民,不论什么种族,必须要宣誓效忠美利坚。在民主国家的概念里,契约说明一切,契约可以改变身份。周作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接受了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的概念,提倡“新村文化”,只要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故乡。
然后他从家乡的菜讲起,讲到历史典故里的菜,又讲到日本的菜,讲到最后发现:原来浙东的菜是最好吃的。从理性上来说,国家、城市不重要,哪里都可以生活,没有理由强调乡土国家高于一切;可是,就饮食来讲,哪里的东西都比不上家乡的东西好,母亲做的菜是最好的菜。人有两件事最难改变,一个是语言,一个是胃。世界观可以改,国籍可以改,口音可以改,生活方式可以改,可一到吃东西,却还是喜欢家乡菜。
我开始不懂,为什么这个胃这么难改,后来看了弗洛伊德的理论才有点搞清楚。弗洛伊德说“本我”是无限追求快感,而快感是紧张状态的消除。婴儿的紧张状态首先来源于饥饿,这时母亲给婴儿吃点东西,就可以消除紧张,这就形成了婴儿最早记忆的快感和本我。妈妈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菜,大约是这个道理。
周作人之所以觉得他的野菜这么重要,是因为胃比脑袋重要,本我比超我重要。这篇散文有双重的主题,第一层是理性上的家国观念,哪里都是家乡;第二层是情感上的家国情感,浙东才是故乡。
本文选自《许子东现代文学课》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养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清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做“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做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