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平
碧云天,黄叶地。我的眼前打开一卷书。
双脚趟过林间的腐殖层,仿佛进入一个空气加工厂。大森林不是一个静止的空间,那枯黄的残叶、倒伏的秋草、大树的皮屑、满地不可雕的朽木,还有云端的松针、树荫下的小蘑菇,都在无声地工作着——制造负氧离子和土壤。长白山,在沉默中生机盎然。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自从第一片落叶在这里坠落腐化,植物的种子便有了落脚的可能。而后不知何年何月,大森林便生长起来了。在长白山锦江大峡谷,我看到了某一次地震后呈现的画面——亿万年土壤的横断面,居然是松软的。岩石形成的泥沙只有极薄的一层,全靠上面的腐殖层为森林蓄水、输送营养。我不由为之赞叹:零落成泥碾做尘,原来,那千树万树的根,生长在自己老去的前世里。
据说在某一年,长白山林地遭遇台风袭击,近一万公顷原始森林发生大面积倒伏,有人说这倒下的是100多万立方米的木材,不捡出来实在可惜,寂静的密林顿时人声鼎沸,马达轰鸣,拖拉机、推土机和几千个伐木工人一拥而进,风倒木被捡得干干净净,那片林地的腐殖层因此无以为继,很快变成了干涸的荒原,要想恢复原貌尚需百代千年的好时光。人类在被大自然告诫之后渐渐觉醒。而今,我走在长白北坡的地下森林里,有了几分置身希施金画境的感觉——长白山原生态已经得到了精心保护,起伏于沟壑中的森林潮湿幽深,林中树木荫翳蔽日,所有的乔木、灌木和草本植物,无论盎然与衰老,巨大与渺小,超拔与依附,通通物竞天择,适势而生,犹似百态人间,芸芸众生。
我的身边是网一样缭绕的灌木丛,头顶是伞一样晃动的树冠。风带着清冽的松香,深藏于人的不经意中,渐渐湿润我的肺腑和肌肤。我走走停停,满眼都是奇异和神秘。瞧,瘫倒的病树躯体上,竟摇着一束极艳的小红花,红得透明,红得璀璨,我不敢相信传说中的野山参会如此轻易地与我相遇,只想到某颗女王的宝石或者一株游离了田垄的林下参;我看见一棵老榆树,身上已被岁月掏出一个大熊仓,头顶上依然枝叶婆娑;几株枫桦并肩而立,红叶如云,白干似银,相映成辉,楚楚动人……无论苍老还是年轻,只要活着,树就要向蓝天回报一份靓丽。忽然,疑似佩环叮咚之声不绝于耳,原来有山泉隐在芳草流岚处,那午鹤草、绞股蓝、紫苑、桔梗之类柔韧的草本植物,编织成一块五彩缤纷的地毯,让我根本想不到此处竟不是岸,一脚踏下,就陷入了透骨的清凉。随处可见的林中之泉皆发源于长白山天池。在天池的小气候中,年降雨量可以达到1330毫米,主要得益于本地森林的蒸发。天池是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源头,无数大河小溪缭绕而去,滋养着长白山两千多平方公里的林地。森林茂盛,便形成云雨,还天池以水,如此轮回往复不绝。
长白山林地,是一个庞大的内在循环体,林中万象,构成了它从容自若的生命链,我在这里,翻开了一本博大的生态教科书。
接下来我要去寻觅一些树,因为我对她们心仪已久。
红松,她至少已经和我一起成长了五十年,是世间一切大树的代言人。红松浑身是宝,但最惊人的是它的生态价值,一公顷便能积攒26吨落叶,收纳78吨雨水,建构成一个巨大的海绵体水土储存库,这对于今天濒于生态失衡的地球来说,该有多么珍贵。
梦里寻他千百度,那棵红松王,就在露水河国家森林公园中。红松王不愧王者之尊,虽然历经三次火山喷发的袭击,硬是百折不挠,纹丝不动,风华绝代已有500年。在红松王的麾下,有无数成长中的红松,其中高大威武者不在少数,也有成片的小树幼苗,它们都是红松王的子孙后代,祖祖孙孙,世世代代,正未有穷期,犹如一个隐于深山的氏族,用秘而不宣的语言建构起了自己的部落。红松王让我想起了洪荒时代的人类女祖先,也想起了自己远去了的老祖母。
我是在大兴安岭林缘草原长大的,我的窗外有一排排美如云朵的姑娘,那就是让我百看不厌的白桦林。我看着她们春日如玉,秋日摇金,日夜舞蹈歌唱;到了冰雪堆积的寒冬,看着她们褪尽明媚的衣裙,像米勒油画中的农妇那样慢慢弯下腰,扛着肩背上的冰雪,一寸寸地把满头金枝玉叶低垂到卑微……没有谁知道她们是怎样战胜冬天的,但见冰雪纷落的那一刻,她们竟忽一下直立起腰身,再现妖娆!她们仿佛在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并非死而复生,而是一直都快乐地活着。现在,面对长白山红松阔叶林带的白桦树,我好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在心里喊她们故乡的姐妹,她们玉树临风,不语婷婷。
上行到海拔1100—1700米的针叶林带,随着紫外线照射的加强和温度的降低,土壤变得越发干燥、贫瘠,林地稀疏了,大部分树种也不见了,只有白桦树还在我的视野里,只是,她们变得壮硕低矮,主干还没有长高就开始分叉,芳华褪尽,只剩些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指向高天。
继续上行,是岳桦林带,再往上就是天池所在的高山苔原了。随着生存环境更加严酷,白桦的俯就也就越发尽瘁,竟完全匍匐于地面。这看似屈服了的桦树不再高大,却无愧于岳桦这个名字,真真是一种生长于高山峻岭的不可战胜之树。虽然她们因为胆怯,躲开了风的撕扯,因为随遇而安,在山地上起伏扭曲,退到了生命的绝地,但是在她们心灵的深处,初心如始,一刻也不失落,一点也不猥琐。我折开一段树枝,看到那粗糙的树皮包裹之下,饱满的桦树汁正浸润着新笋一般的木质,就像发烫的血液。岳桦鲜活的木质在我的手里毫发毕现,是那样纤细,那样清新,那样饱满,那样缜密,那样牢不可破,仿佛把万物生存的法则都说尽了,把遥远的春天都包含在内了。我被深深打动,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个葳蕤的春天。
在这里,岳桦已经是最后的木本植物了,她们失去了密林中的温暖,再没有什么可以依凭,永远也不可能重新站立起来,但是她们绝不在最后的时刻放弃,就像马拉松长跑的最后一位选手,咬定青山,拼力攀爬。给予她们力量的不是希望,不是梦想,而是生死关头的那份尊严。她们头顶上的叶子已经很少了,洒在她们身上的阳光也愈发清冷……就在这时,岳桦身体的尽头,那一丛弱不禁风的树冠,突然间直起90度,向着阳光抬起了沾满泥土的头!那单薄的嫩枝啊,拼力绽放出了崭新的叶!看吧,在每一株倒下的岳桦身上,都有一束这样的绿色火苗,绝地重生,轻盈而舞。
在长白山林地,红松王是让我顶礼膜拜的树,白桦是与我亲如手足的树,美人松呢,是让我流连忘返看也看不够的树。美人松是俗称,她们还有一个新的命名叫长白松。用美人比喻长白松,实在是不能再贴切了。她们的躯干颀长笔挺,树冠如涛如墨,肌肤细腻光洁,枝条舒展飘逸。美人松,是欧洲赤松的一个地理变种,也许缘于一场飓风,也许借助于候鸟的迁徙,有如仙女下凡,飘飘落脚在长白山二道白河狭长的沿岸,非常稀少,大小不过千余。是谁说,但凡阳春白雪,势必目下无尘,生于荒山野岭,一定粗糙无华?长白山的美人松虽然冰清玉洁,却并不挑剔,有泥土就生根,不管寒冬酷暑,四季常青,可于万木丛中鹤立,可于贫薄之地独长,总是美轮美奂,风度翩翩,“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据说,长白山的美人松因为美,因为适应力强,已经被诸多城市看好,首选为绿化人居环境之树。我并不懂园林之道,不过山间事物均为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城市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美人松依然能够春风得意,朝气蓬勃吗?再说了,美树如玉,非恒久时间不可得,着急的现代人,可有静候的耐心?
长白山的树,是一页页书,写满了植物的故事,也蕴含着人世的学问。
告别长白山,我的心情就像一瓶刚刚浸泡了山参、灵芝、不老草的酒,尽管没有醇化好,却满满地拥挤在瓶颈,我因此久久不敢动笔,我怕争先恐后涌出来的,是清汤寡水的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给我们的是妙思,路给我们的是质感,我们面临的是永远的开始,永远的无穷尽,正如这读不完的天与地,读不完的长白山。
《光明日报》( 2017年12月08日 14版)[url=http://www.gmw.cn/][/url]
[责任编辑:孙满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