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走兽
即使在台湾金马奖一举斩获“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著剧本”，《老兽》在院线的排片依然少得可怜，这大抵是文艺片的宿命。冬天冷清的早场影厅，零零散散的观众和银幕上粗糙干枯的树枝、黄昏夕阳里的芦苇、尘土飞扬的城镇街道互相映照，间或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整个影院都笼罩在对真实生活的无奈感叹中。
“太真实了。”走出影院的时候我的母亲这样对我说，“这部电影里讲述的问题会是很多我们这一代中老年人面临的问题——人老了，怎么才能有尊严地活着。”看着她湿润的眼眶，我下意识地攥了攥她的手。
《老兽》刻画了一个乍一看人见人恨的“无耻混蛋”——内蒙古老头儿老杨，他曾经是“塞外温州”鄂尔多斯的暴富一族，年轻的时候搞餐饮、炒房产叱咤一时，到老了也还有人叫声“杨老板”。可如今他老了，也破产了，不复当年，三个儿女各自成家，妻子也早已瘫痪在床。老杨吃喝嫖赌、恶贯满盈，整天骑着破电动自行车在城镇的扬尘街道上游荡，酗酒、打麻将、泡洗浴中心，和公交车售票员置气跳车，跟卖楼盘的小年轻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他把发小托付给他的骆驼卖了换钱，给小情人买衣服，为了不在发小面前败露，又丧心病狂地偷走大女儿给老伴儿留下的手术费……愤怒的儿女们忍无可忍，把老杨绑起来锁进小黑屋，逼他悔改，他却一怒之下把儿女们告上法庭，逼得父子对簿公堂，儿子女婿面临半年的牢狱之灾……
然而，在影片最后，导演还是给了老杨一条出路，几番折腾后的老杨，面对沙发上被医生宣判没救了的妻子，不失深情地说：“你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而后喂妻子和自己喝下了安眠药。
在影评网站上，很多人并不理解这样的结局，因为“坏成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最后对老婆说这样的话，完全没动机啊”。我问母亲，母亲说：“会有这样感受的人大多没有被生活欺负过。”影片里，老杨在和儿女吵架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这七年，都是我在照顾你妈。”我相信这是真的，长年累月伺候一个瘫痪的病人，或许老杨一开始真的是心甘情愿无微不至的，只是这细碎的生活太消磨人的意志和耐心，于是他渐渐摸索出一套最省力的办法，把水、药和电话放在桌上，然后便出门打麻将去了。老兽之兽，终究要抓住这充满束缚的暗淡生活里仅存的一丝自由和风光，毕竟年轻时候的他，曾有过闪着锋芒的爪牙利齿。
老杨是可以被理解的，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里大约都有几个老杨。他们就像一头“兽”，年轻时尖牙利爪富甲一方，在自己的疆域里受人尊敬，见过天地，所以心气低不下来。这样的人是不能跌份儿的，“面子”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之一。如今人老了，社会不再需要他们，儿女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只能把“余热”释放在麻将桌上、酒桌上、小情人的沙发上。电影里，牌友们的几声“杨老板”，兄弟卢布森崇拜的目光和话语，情人莉莉的温顺爱抚，孙子蛋蛋拿到变形金刚时开心地叫声“爷爷”，是老杨能够找到和握住的最后一点“存在感”，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能短暂地获取“老子还行”的幻觉。
老兽们，需要凭借这样的幻觉支撑着，才能略显平静地度过余生。这样卑微的尊严就像抗生素，一针下去便有立竿见影的疗效，也最容易令人产生依赖。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老杨的儿女们。这群曾经在老杨的庇护下长大的孩子们，如今翅膀硬了，不再需要老杨了。从前膝下最听话乖巧的人，现在成了造反最厉害的人。所以，在儿女们绑了老杨逼他在协议书上盖手印时，老杨被彻底激怒了，一纸诉状告上法庭，酿成了最终的家庭悲剧。
我很喜欢影片里关于6500元钱的演绎。走投无路的老杨来到城里问小女儿借6500元钱，死活不说用处：“你不要问，我有急用。”在女婿的呵斥和不屑里，小女儿挣扎着没有把钱给老杨，央求他回去照顾母亲。老杨被女婿毫不留情地驱逐出门，小女儿却在给姐姐的电话里得知，母亲手术费的缺口，正是这6500元。这里，有老杨对尊严的最后一丝苦撑，有亲人之间最后一点信任的彻底破碎，或许人这一生最无奈和巨大的悲剧，莫过于血脉至亲之间的彼此失信，甚至反目成仇。
如果说同档期的《芳华》还原了时代的不幸和青春的美好，却没有展现出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物”，《老兽》最出众的地方便在于对于人性和生活本身的真实刻画，影片中的每个角色都有强烈的生活感，所谓真正“长”在了生活里。主角老杨更有极致的可恶和极致的可爱，他有能力、重感情；他伤天害理，却知道兄弟帮过儿子他要还这份恩情；他蛮横粗犷，却还会用光影来制造生活情趣。人这复杂的动物，谁不是分分秒秒都在做着人性和兽性的博弈呢？
从导演手法上看，不难发现导演周子阳受到了王小帅、贾樟柯等人的影响，影片中不断出现的和老兽互为隐喻的意象：被困在墙壁里的乌鸦、奔驰车上的公鸡、高速公路边捉野鸡的白衣人，这让影片非常工整却略带匠气，过于刻意。不过我却非常喜欢导演的剪辑方式，往往在事物发生到一定阶段后便会收手，观众们猜得到的内容不去表现，话锋一转又到下一段情节里去印证，这样的叙述方式克制、有效。
老杨的扮演者涂们在《老兽》里奉献了他迄今为止最好的表演，在一段采访里他曾说，自己接国王、可汗、盟主这样的角色太多了，这几年一直在寻找可以突破既往戏路的角色；而周子阳作为初出茅庐的电影人，也凭借优秀的处女作《老兽》赢得了声望与口碑。这样一部电影里，导演和主演互相成全，最终成全了观众。这样的电影，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小走兽）[url=http://www.gmw.cn/][/url]
[责任编辑:刘冰雅]
苏公网安备 32090202000770号
收藏
支持
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