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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诗文革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苍穹。它仿佛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先知,站在人类精神的制高点上,面对苍茫的宇宙发出的一声浩叹: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是何等的浩叹,这是怎样的境界!一般注家往往拘泥于作者身世际遇和具体的历史背景,认为这是陈子昂个人的抱负和才干不为世用的落寞和悲怆,那实在是把这首诗的宏大崇高的气象给局限了。
这四句看起来直抒胸臆的诗歌,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古代诗词中登高怀古、伤感悲己的传统格局,超越了幽州楼台荒古莽原的文化视野。它不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古代士子的命运悲歌,也不只是那种独醒愤世的高远志士的孤傲自命,更不是一般吊古伤今的学者书生的幽思惆怅。这首诗不是局囿于一己之孤、一人之悲,而是着眼于宇宙空间和历史长河之整体,无限旷达悠远。
天地悠悠,不但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这分明是一个上下求索者置身于独到之境,面对寥廓的人寰和茫茫的天宇,怅叹宇宙人生的大困惑大情怀,表达一种超越时空的巨大孤独感。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所营造的孤独遗世、独立苍茫的形象和意境,也是把人世间普遍存在的“孤独”这种情感意识和和精神状态集合了,升华了,放大到无穷无尽的宇宙和超越时空的境界,从而极力表达出人类对自我存在的生命感悟,表达了人类社会思想与现实、精神与世俗难以弥合的悲哀。这种孤独感应该说是人类的一种最独特、最伟大,也是最永恒的精神情感状态。
孤独,首先是人类对自我存在的生命感悟。任何芸芸众生一旦真正意识到自我存在,便会产生一种有别于类群的孤独感,而且这种意识愈明确,其孤独的感觉愈强烈。当人们遥望夜空星汉,一旦意识到宇宙中至今还没有找到同类的存在,整个地球人都会感到孤独。
人世间,且不说那些胸怀天下,情系千古的高远之士,那些有大襟抱大才干的志士仁人,他们在追求理想的社会活动中往往产生志向难申、道合难遇、世俗难解的孤独感,发出“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即便是一度叱咤风云,统领万众的盖世英雄,也会像曹操那样低咏“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更不用说那些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动不动就会跟杜牧一样惆怅:“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就是别亲离友,老来寂寞的常人,也难免会像杜甫那样悲叹“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当陈子昂发现自我价值被现实生活秩序无情地碾成碎片的时候,诗人的生命意识便发生强烈的震颤,并沦落成一个心灵无所皈依的天涯倦客。为寻求生命突围,诗人只得将自己托付给幽州古台。诗人在幽州台上的感叹和悲怆,实际上也是对生命困顿的观照和感悟。
当然,人类的孤独感主要源自于思想与现实的差距。思想是万物之灵的独有优势,而思想在本质上是超越现实的,这就注定了孤独是思想者的宿命。
思想者无不企盼在有限的岁月里确立其现实价值,但实际情况却往往是他们的思想在现实风雨中只能幻作一道道绚丽的彩虹。当彩虹逝去,便成为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令人怆然涕下。但是,从幽州古台上传来的那一声呼唤,却也表明他们对真理的追求,对救世使命的承担,并不会因为现实的落差而改变。思想者始终注目于伟大与永恒,哪怕是永久的祈盼。
当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在希腊海岸徘徊思考的时候,当孔子带着他的弟子在东方原野游说的时候,当屈原被楚王流放行咏泽畔的时候,当哥白尼站在圣约瑟夫教堂的塔楼上观测星空论证“日心说”的时候,当伏尔泰在塞纳河岸发表《哲学通信》的时候,当双目失明的弥尔顿在教堂外咏颂《失乐园》的时候,当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里撰写《资本论》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孤独!而陈子昂的这首诗又是多么准确地表达了他们的心境。
孤独,是思想者、包括所有的哲人、诗人、知识分子突出而强烈的精神特征。它的产生不是偶然的,而是人类社会生活、文化背景、民族心理,以及思想者具有的独特精神品质的必然反映。应该说,孤独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幸福,因为它是人类迎着思想的阳光前行时必然伴生的影子。
陈子昂作为一千三百多年前古人,能够把人类的这种伟大而崇高的精神意识表达出来,确实是瞬间对永恒的超越,此岸对彼岸的超越,真可谓千古一叹、一叹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