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看一册有趣的英文新书,《羞于启齿:维多利亚时代淑女之性爱、婚姻和仪态指南》(Unmentionable: The Victorian Lady's Guide to Sex, Marriage and Manners)。就像书名所说,讲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英国或西方女性的闺房私隐,从身体护理穿着打扮,到拍拖爱爱贤妻良母,仿佛一本前女性主义时代的妇女手册。首要“目标读者”虽是女性,但因作者Therese Oneill文笔俏皮,身为廿一世纪东方雄性,读来却也乐趣多多。
不论东方西方,女人是人,不是所谓“女神”,虽然每个女人都有症状不等的“公主病”。“女神”或“公主”,当然应该爱美,也不妨适当傲娇,使些小性子令雄性不知所措,但是也得回到人间吃喝拉撒。Oneill用了整整一章,图文并茂,写到后面这两种凡人皆有的生理机能,着重讲到西方从前厕所,实则已超越性别,也勾起我对这个“羞于启齿”的话题向来就有的“变态”兴趣。
很多年前读《世说新语》,有钱人家用来“更衣”(入厕的委婉或古雅用语)的厕所或便桶,不雅液体和物体上好像覆了一层去味和遮掩的金箔,这当然是土豪级国粹。西方据说古罗马的澡堂子也有公厕,还是流水冲刷排泄物,氛围很像集体食堂,可以社交;冰凉的石头坐厕,还有奴隶光着屁股先坐上去,替主人把位子坐暖。
然而这些古雅遗风或遗迹太遥远。前些年在印度斋普尔(Jaipur)气派的王公古堡,我倒见过十九世纪的印度贵族厕所,宽是宽敞,而且迷宫一般,只是一点不“高端”,黑黑的石头房间一股霉味,夹着阴风,没有流水,地上一个早已弃用的蹲坑,或像中国的旱厕一排排蹲位,对着墙外或坑洞外的悬崖。
十九世纪的中国厕所什么样子?可能就是旱厕加马桶,前者也可社交,蹲坑时跟街坊或熟人拉拉家常嘘寒问暖。但我读书有限,好像没见稗官野史话本小说怎么写到,除了古人所谓“三上”的读书有个“厕上”;但跟读书一扯上关系,士大夫们往往说得很雅,仿佛麝香四溢不忍离去。
只有张爱玲不避“低俗”,小说散文数次提到马桶或厕所,如她上个世纪中叶那篇《重访边城》,离开香港前夜,“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在黑暗中特别浓烈。不是倒马桶,没有刷马桶的声音。晚上也不是倒马桶的时候。也不是有人在街上大便,露天较空旷,不会这样热呼呼的。那难道是店堂楼上住家的一掀开马桶盖,就有这么臭?”《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女主人公,学生时代暗恋女同学,竟然偷跑去坐对方刚刚坐过的马桶座板:“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过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正如本文开篇所写,“女神”的确是人。
抽水马桶之前,马桶不幸永远是臭的,哪怕漂着金箔,也不论“女神”“男神”用过。《羞于启齿》写到西方从前的马桶,似乎比中土略有创意,譬如便桶放进有窟窿的特制座椅(感觉有点像前些年中国“低端”日杂店卖的老人“大便椅”),可以多一层盖子辟味,英文叫做close stool(这里还有一个文字游戏,因为stool有两重含义,既是凳子,又是粪便)。
十九世纪末,西方马桶有了“革命性”突破,先是一位Henry Moule先生发明泥土马桶(earth toilet):你坐在上面,“办完事情”,像坐抽水马桶那样拉拉把手,只是箱子里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一堆沙土或生石灰(可能让你想到宠物用的猫砂)。尘土飞扬,绝非好景象,但可盖住“那堆东西”及其气味。
Moule先生申请了专利,但泥土马桶,你还得亲手拎出去倒掉清洗,最终敌不过更省事的抽水马桶(water closet)。抽水马桶跟泥土马桶差不多同一年代,但要过了大半世纪,我才第一次在当服务员的省级国宾馆见到这个“神器”。那时我大约十七八岁,之前拉撒,都是旱厕加马桶。英文有句老话叫做“You are what you eat(你是你吃的东西)”,是不是也可以说:You are how you poop(你是你怎么拉的产物)。
尤其因为从小我跟祖母住在小杂院,家家有马桶,每天黄昏要倒马桶,等拉粪车的农民挑着粪桶走进院子吆喝:“倒桶子啰!”后来农民不收粪了,马桶只能倒进街口公厕,远远不止张爱玲写的“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公厕粪坑容量有限,拉粪的汽车若是好一阵不来,整条街都像心事重重。我至今偶尔还做这样的梦:粪坑满了,家里马桶也满了,坐上桶子溅了一屁股,突然吓醒。
但是光有旱厕和马桶也不行,“事后”怎么办?也许这就是文明的另一大标准,或如《羞于启齿》作者的调侃,该有paper work(纸上作业)。全球现在用的厕纸,要到一八五七年才有商业营销。之前用啥?《东京梦华录》《陶庵梦忆》或《浮生六记》这类高级知识分子的“生活美学”读物不会提及,再说古时候纸不便宜。
根据《羞于启齿》,十九世纪的欧陆,“事后”多用水洗,现在“高端”或“中产”人家的bidet就是这样来的。英国人什么都用,树叶,破布,甚至树枝。美国佬用玉米棒子和旧报纸;大部分美国人都有农场或菜园,玉米棒子不难求,据说还亲肤;至于旧报纸,厕所墙上钉个钉子,挂在那里任君享用。说起玉米棒子,省城话又叫玉麦糊糊。儿时童言无忌,常听玩伴或同学嘲笑乡下人“事后”用玉麦糊糊(或竹篾片),可见这种便利品,不是从前的美国人才想得到。
我真遗憾从没用过玉麦糊糊。用上“跟国际接轨”的卷筒纸,也得等到十七八岁。之前那些年,中国人用的,不外乎旧报纸,包装纸,或是笔记簿、作业本、课本、杂志和书上撕一片软硬各异的纸来应急,还有一叠叠黄褐或灰白草纸。卷筒纸,那是资本主义腐朽生活方式,一八九零年由美国的司各特纸业公司(Scott Paper Company)推出,当时也卖得羞羞答答,不过并非出于政治,因为公司不想别人知道这些不雅之物是他们生产的,直接卖给药房,或由子公司批发给商店,且是放在柜台下,做贼一样卖。要到二十世纪初,司各特才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卷筒纸的包装。
日本人后来发明的电子马桶盖,功能细致,呵护精心,然而价格不菲,该是马桶的又一“革命”。只是这一发明难以惠及全球,就像前几年我的一篇关于印度的文章所写:“大约六亿印度人,亦即该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八,都在露天排泄;百分之五十三的印度家庭没有厕所(农村则为百分之六十九)。”第三世界穷国,还是先把最基本的厕所建起来吧。
说到电子马桶盖,十来年前去了日本,我才有幸首次见识。坐在上面像个乡巴佬,不太明白那些复杂功能,也不敢乱按乱动,同时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尴尬和“高科技盲”式的焦虑,虽然四周无人。好些年后,在另一个穷国缅甸的勃固(Pegu)小城,住进公路旁一家残旧的旅馆,洗手间的马桶,竟有一块日本生产的电子马桶盖,我一看就乐了,但是再一细看,早就坏了,纯是摆设;对比该国民生,也让你倍感荒诞。
然而,据我不多的经验,厕所也好马桶也好,包括上厕所坐马桶的习惯,的确是文明与否的一大标准。好几年前,我在大理一家简朴客栈住了大约半年,跟几个来此常住的中老年日本人为邻。那家客栈很少带洗手间的“标间”,淋浴和厕所都是公用。住进客栈不久,我很快察觉,不论住我隔壁喜欢读书和掉书袋的崛光先生,还是另外几个来往不多的日本人,他们用完没有电子马桶盖也没有即用即弃纸垫的抽水马桶(马桶也很普通),都会用一旁的淋浴喷头冲洗马桶板盖,不是因为他们“办事”都是大大咧咧两脚踩上马桶座板,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坐过之后,应该把马桶盖板冲干净,好让下一位用得舒心。
(2017年10月27日写于“罗马”)